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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简介: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物质与精神需求都贫瘠的年代,亲情、爱情、友情都遭受着重重压力,因缺乏营养而呈菜色:手足情深,却爱莫能助:老有舐犊之情,幼难报返哺之恩;夫妻同林,大难各飞;挚友患难,却难仗义。 这本书描述的是六七十年代西南黔地山村的众生像。故事中的事,说是就是......

网文大咖“溜洞的洞”大大的完结小说《旧事》,是很多网友加入书单的一部,反转不断的剧情,以及主角王二花王三花讨喜的人设是本文成功的关键,详情: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物质与精神需求都贫瘠的年代,亲情、爱情、友情都遭受着重重压力,因缺乏营养而呈菜色:手足情深,却爱莫能助:老有舐犊之情,幼难报返哺之恩;夫妻同林,大难各飞;挚友患难,却难仗义。 这本书描述的是六七十年代西南黔地山村的众生像。故事中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故事里的人,虚虚实实,是我 的父辈,也可能是你的父辈。他们有的早已不在人世,有的健在。逝者如斯,却是健在者口中的故事。 故事有喜有悲,悲喜交集中,是一代人情感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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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屈原,简直就是一个憨包。”这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我可不敢说,是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说的,她估计也不太清楚屈原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跳江,只是听到父亲说到屈原跳江时,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说这话时,母亲面前放着一个铺满青绿粽叶的簸箕,一个装着糯米的木桶,她先把两张粽叶重叠,小心地卷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锥形,再抓起两把糯米装进里面,用筷子朝粽叶里的米插几下,让米更紧实,然后把锥形上端预留的叶柄往前卷折,包裹住里面的米粒,再拿起准备好的麻线,用嘴咬住线头,另一头拿在手里,围着锥形的绿叶左一圈有一圈地缠绕,不一会就将其捆得紧紧实实,拿在手里端详一会,确定蒸煮时不会松垮,就剪掉多余的线,把粽子放进簸箕的空白处,接着包下一个粽子。

整个过程非常庄重,像举行一场肃穆的仪式。母亲十分专注,全神贯注地埋头认真地把一张粽叶平整地铺开,再拿出另一张错开一半重叠铺在上面;无论是卷粽叶还是抓起糯米放进去,她都是那么心无旁骛。

旁边小凳子上斜坐着我那微醺的父亲,年复一年的春耕秋收,月复一月的繁重劳作,日复一日的娃哭崽叫,让他在这个暴雨如注的五月初,有些莫名的烦闷,无名的抑郁。

闷头喝几口白酒后,他落寞地坐着,看他的女人专注地包着粽子。看着看着,他开始向没文化的女人讲述端午节的来历,讲述着屈原如何不得志,最终投进了汨罗江,不合时宜地背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忳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屈原真的就是一个憨包,”听得不耐烦的母亲再一次说道,“非要跳什么河?怎么说,我都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哪个不苦?哪个不累?哪个的日子不是熬出来的?有什么坎过不去?你看习谦,再熬一个把月不就出头了?自己往河里一跳,自己倒是清静了,可怜娃娃婆娘啊。”

弹琴遇上了牛,父亲欲语却休。雨还在哗啦哗啦下着,屋旁的竹林,在晴日里峻拔清逸,此时几枝新冒出的竹丫在雨中横下来,失了往日风采。

父亲起身,冒雨往下一溜烟跑下去,去他母亲那儿。

“丑二,你怎么不戴个斗篷?这雨,怕一天两天是停不下来哦。也对,五月初五,龙王起身,招兵买马要归海去啦,这几天要叮嘱娃娃些,不要去河边耍,小心被龙王带走。”奶奶和爷爷正坐在火边,听着雨敲屋瓦,相顾无言。看到父亲进来,他的母亲即刻唤了他的小名,拉凳子让他坐下。老人的屋里生着火,在这湿漉漉的天,显得格外暖和。

见平日里为了养活一群娃娃而早出晚归的大儿子,终于因为天气缘故得以歇息,爷爷起身,缓步走到壁柜前,拿出一只大碗,摘下悬挂在墙壁钉子上的酒葫芦,倒了一碗酒,缓步回来,放在他儿子面前:“天寒,容易伤风,你活路重,暖暖身子。”在儿子一口一口抿着酒的时候,老人翻出放在枕头下的老黄历,戴上他的那副老花镜,就着火炉映出的光,一页一页地研究黄历,一边像似自言自语,一边像似说给他的老伴和儿子听,“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小龙翻身;四月八,牛神归位;五月初五,龙王归海,时令所驱啊……”

父亲静静地听着,这令他的父亲有些诧异,养了几十年的儿子是什么性格,他能不知道?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自从有了娃儿,成了父亲,硬是蜕变成了一头牛,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人是越来越务实,只是越来越沉默。不时的酒后失控,总让人感觉他还有满腹的憧憬,却被现实活生生发酵为狂躁。现在儿子居然那么安静,这让老人反而有些不安,他看一眼儿子,火光映着他还没被困苦磨平的棱角分明的脸。或许因为酒力的作用,他的儿子少了刚进来时的阴郁,老人又继续埋头看黄历。

父亲的酒碗已经空了,他的母亲起身,欲给儿子再添一些酒,他的父亲幽幽地说:“喝这点差不多了,再喝,怕是要发酒疯了。”父亲看一下他的父亲,说:“没事我发什么酒疯?不过,今天喝这点恰好暖身子,就不喝了。”他的母亲坐下,问他:“今天端午,包粽子没?娃娃些还小,不能让他们去人家眼馋,我马上包粽子,一会煮熟了,你拿回去给娃娃些吃。”

他的母亲就从厨房端出一簸箕洗好的粽叶,这是老人前两天去山上采来的,粽叶还泛着油绿的光。老人动作娴熟,很快,簸箕里就堆满了大小一致的粽子,在昏暗的小屋里闪射着青光,像一件件工艺品,更像一阙玄秘的史诗,传承着一种古老庄重的文化。

“丑二啊”,奶奶再一次呼唤父亲的小名,“儿多母苦,王二花也不容易。你这当爹的,更是苦啊,活路是干不完的,该休息,你要多休息。熬一熬,娃娃些就长大了,你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父亲默默听着。屋里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明天大雾,忌动土。”爷爷翻着黄历,突兀地冒出一句,不看他的妻儿,继续翻看黄历。

记忆中,这个山区每年端午节前后 ,总是暴雨连连,山洪暴发,昏黄的激流裹挟着朽木枯枝、泥沙浮渣脱缰而去。

我曾对着翻涌的激流出神,平时温顺的小河流急遽变形扭曲,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奔腾向远方,确如欲腾空的巨龙,它们一条一条从四面八方聚拢,气势如虹,凯歌高奏是为了渲染东归到海的磅礴,也顺路带走一些人和事。

它们带走了屈原,带走了父亲的挚友习谦。习伯伯我没见过,在我三姐出生那一年的腊月,他投河自尽了。什么时候跳河的?无人知晓。也许是半夜无人之时,也许是凌晨之际,在凛冽的寒风中,他也许是纵身一跃,也许是逐步走向水的深处,结束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世。

当晨起去挑水的人发现漂浮在水面的人时,即刻吓破了魂,惊叫声吵醒了乡人,大家循着惊叫声一下就涌到河边。几个男人下河捞人,女人们在岸边掩面哭泣、感叹;孩子们惊恐地拉着自己母亲的衣角。

逝者面色铁青,却露着神秘的微笑。

那微笑,让人惊悚而又释然。

他的日子实在是熬不过去了,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他终于再也熬不住了。可是,在他走后不久,一切都在慢慢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了,这是谁都没有想到得。厄运来的猝不及防,去得又无影无踪。

我知道屈原,他活在史书里,活在《离骚》里,活在五月的棕香里……但我却又无法真真切切地知道他是谁,他是我母亲眼中的“憨包”,却又是我父亲心中的意念。他投江了,震撼的是炎黄子孙的心,没有他,我们还得继续衣食住行,甚至在端午还乐呵呵地包粽子吃粽子,当然,因为他,我的父亲活得更意气风发也更低沉落寞。

然而,龙王却带走了对父亲影响至深的挚友,这对父亲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据说前两天还专程来做客,还和父亲秉烛夜谈,两天后毫无征兆就跳河自尽了。时间,恰好离端午节只有三天了,如果他再熬上一个多月,最多也就两个月吧,厄运就结束,一切又是新的开始。希望总是再无数失望之后,光明总是在暗夜中跌跌撞撞中突然就日出云开了。

有时我想,我们每一个人,或许都是一个粽子吧?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穷困疾病、道德习俗……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们捆绑,丢进社会的大锅里架起火蒸煮……

每年端午临近,父亲依然总会黯然伤神,依然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屈原,细致描绘他纵身一跳的英勇无畏,母亲依然还是那句“屈原简直就是憨包”,父亲有时会被激怒,一激怒就会动手,于是家庭战争一触即发。

当父亲愤懑的拳头抡向母亲时,我早逃之夭夭,要么跑去给爷爷奶奶通风报信,要么找一个角落偷偷哭泣。当战事渐渐平息,我偷偷溜回去,从门缝从窗口往里偷看,往往就看见我的母亲独自一人在家,一面流着泪用各种贬损的词骂她的男人,一面继续包粽子。包着包着,她居然不流泪,开始哼唱起山歌来,画面的跳转太过突然,我不得不佩服我的母亲,这个矮小的女人,的的确确是颗铜豌豆——生活的重压压不跨她,重重磨难击不穿她,繁重琐碎的事情缠不了她。

我又去寻我的父亲,连日来,他的阴沉总让人揪心。

忐忑地跑去奶奶家,先从窗口往里瞄,就看到满脸抓痕的父亲正在阴沉地喝酒;他的母亲一面包粽子,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的父亲依然在翻黄历,偶尔恨恨地说:“大哥不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你两坨,一个是地滚雷,一个是铜豌豆!”父亲不接话,埋头喝酒。

我的心就慢慢松下来。

如果没看见父亲,我就磨蹭着进屋,默默地看奶奶包粽子,老人抬头:“还不快去找找你爸爸,唉,这日子怎么过?何时才是个尽头哦?造孽!造孽!他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一到这个时候,就听他念叨屈原跳河,我是担心得很啊。”

于是,我跑出去,奶奶在后面喊:“幺幺,雨大,戴个斗篷。”我就顺手抓起挂在檐下的斗笠,到处去找父亲。很快,跑了几个田头,就远远看见一个人,正冒着雨弯着腰抓着黄泥在敷田坎。浑黄的一片水田,似黄沙万里,父亲像战败后孤独的斗士。

很久,父亲抬头看见我,近乎呵斥一样高喊:“这么大的雨,你来干什么?”我假装埋头寻觅,怯怯地说:“摘栽秧泡。”父亲高喊:“这天气,还有什么栽秧泡!快回家去,我一刚就回来!”像得到赦免,我一溜就跑回家,先去给奶奶汇报,奶奶叹一口气:“你爸爸命苦啊!等他淋下雨也好。要不然,真担心他学屈原跳河呢。”

我还没到自己家门口,母亲就探过头来:“你找到你爸爸了?他在干啥?”

“他在敷田坎呢。”

母亲起身,把包好的粽子放进大锅里,放了水,架起柴火开始煮粽子,一面不忘了哼唱她那几句老掉牙的山歌——“麦芽发得绿茵茵,唱首山歌熬糖喝。”

我的外公会熬麻糖,听母亲说,那时候物资贫乏,吃饭都成问题,但她的父亲精打细算,一年下来,总会积攒一些麦子,发芽了熬麻糖。但是,往往还没等到熬成糖,一锅刚泛甜味的麦芽汤就被闻香而来的左邻右舍添口咂嘴一碗碗喝光了。

熬啊,熬啊,爷爷奶奶也相继熬走了,父亲总算把七个儿女都熬长大,我们兄弟姐妹都先后参加工作了。本以为他可以安享晚年,可是,父亲却在四年前走了——离五月初五只有三天,河水还没暴涨,龙王都还没启程,我的父亲等不及先走了。

无数个泪流满面的夜晚,我悲痛欲绝,深刻体会了挚友走后父亲的心境,也明白了是屈原一直支撑着父亲的执念,我的心境一下豁朗——父亲终于熬到云开,他终于了无牵挂;他终于按照自己的心意,浩气长舒,乘着龙舟邀约挚友,追赶诗魂去了。

这个结局,似乎很好!真好!亲朋好友在父亲得葬礼上,时而含泪讲述父亲经历得悲苦;时而激昂起来,那是乡邻在讲述中给予了父亲莫高的评价;时而掩面嗟叹好人多劫难好事多磨。葬礼得气氛悲怆、喧哗、肃穆、热烈,这样得生离死别得告别仪式,是结束,亦是新的开始。父亲结束了他平凡而又浓墨重彩得一生,当他倒下那一刻,关于他所有得一切,无论是贬斥还是褒扬,都一下失色,隐退在时空之中。而他得亲人,开始了新的一轮痛苦、缅怀之中。痛苦无迹可寻,思念至极,一杯凉水下肚,立刻化成两行热泪流出来,无声无息,而又是实实在在得痛。

只是,活着的还得继续熬着,那就让活着的都活成那颗煨不烂折不断压不扁的铜豌豆吧,就像我的母亲王二花那样明明朗朗地活着,爱和恨同样分明。

麦芽发得绿茵茵,唱首山歌熬糖喝。